原文:三十輻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。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。
注解:車子、杯子、房子,在最日常的生活中我們也能發(fā)現(xiàn)這三樣東西的共性,即籠統(tǒng)地說,三者都是日常生活用品。除了日常所需之外,這三樣東西還會有什么別的共性呢?我們似乎很難想得出來。例如近些年,炒房的都賺了,而炫耀高檔車的,隨著價格波動,在投入、產(chǎn)出的賬面上終究虧了。至于一只杯子,除非是古董,否則根本就不能與車子、房子相提并論,所以好些人都拿車子、房子去炫耀個人身份和成就,但誰也不會指望一只杯子也具有同樣的撐面子功能。
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思路,習慣出人意外。雖然同樣從日常經(jīng)驗的角度來觀察車子、杯子、房子,卻得出了一個意義很超越的哲學感悟,即有無體用的微妙關系。
“三十輻共一轂”是古代的木質車輪,三十根木條支撐在車軸與輪框之間,制成堅固的車輪,這在古代,大概是造車的核心技術了,所以《莊子》書中有一個關于輪扁的寓言。寓言中的木匠輪扁說,削木為輪有各種輕重緩急的技藝,只能各人領會,得乎心而應乎手,是不能相互傳授的,老子不能傳兒子,徒弟不能學師傅。根據(jù)這個切身經(jīng)驗,輪扁告誡齊桓公說,讀古人書,學習古人治國理政的經(jīng)驗,只能得到些糟粕,學些皮毛裝裝樣子而已,精髓是學不到的。這是道家關于經(jīng)驗與應用的理論,認為歷史經(jīng)驗必須轉化為切身體會,產(chǎn)生出真正的理解,才是可用的,而機械模仿的歷史經(jīng)驗主義,非常不靠譜。
《道德經(jīng)》也講應用,但不是相對于經(jīng)驗來說的,而是著眼于“體用”這對更具有普遍意義的范疇。例如,就車輪作為一個完整的“體”而言,必須有車轂的方孔以與車軸榫接,才能夠架起雙輪以運行,方孔就是個“無”。就車子作為一個完整的“體”而言,必須有車廂的空虛,才能夠承載人和物,發(fā)揮車子的作用,空虛也是個“無”。對于“三十輻共一轂”的這兩種解釋,自漢代河上公注解《道德經(jīng)》以來,就同時存在。而對于現(xiàn)代人來說,道理也很容易明白,只是雙輪大都變成了四輪,木質的榫接變成了鋼鐵的結構。至于車子一切配置的最終目的都必然圍繞車廂的空間使用,更加不言而喻。沒有車廂之用,再漂亮的車子也只是個模具罷了。模具當然也有用,諸如以實物來展現(xiàn)關于車子的概念、滿足審美和擁有的愿望等等,但這些都不是車子作為一種“體”的“用”。據(jù)此理解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有無體用,則三十輻為車輪的“體”之“有”,而車輪能夠發(fā)揮作用的關鍵在于車轂方孔之“無”。車子整體的各種配置是“體”之“有”,而其“用”卻在于車廂空間之為“無”。換言之,以有物之實體創(chuàng)造空間之可用,是車子所昭示的平平實實的道理。
舉房子為例以說明“體用”關系,道理同樣顯而易見,誰愿意花大價錢購買一幢建筑面積很大,而使用面積很小的房子呢?所以買房子,理論上說是購置不動產(chǎn),購買建筑實體的產(chǎn)權,而實際上只是購買了有效空間的使用權?;蛘邠Q句話也可以說,買的是體之“有”,而目的卻在其“無”之可用。
杯子的事亦同此理,就不多說了,以免辭費。
琢磨《道德經(jīng)》所列舉的這三個例子,或許能讓偏愛“我有”、“我擁有”的我們腦洞大開,由此放下“我執(zhí)”的束縛,進而掌握用“無”的奧妙,也許就能收放自如、受用無窮了。但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這一章,也可能會給我們帶來理解上的困擾。因為《道德經(jīng)》僅僅列舉三個同類的例子就試圖證明“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”的普遍真理,在邏輯上可能犯了個以偏概全的錯誤。世界上的萬物,用處并不都在于圍聚成某個空間,例如菜刀用來切菜,毛筆用來寫字,就與圍聚空間莫有關系,至少是莫有直接的關系。在這些事情上,又如何理解用“無”呢?
在歷史上,許多注家都試圖說清楚這一章的義理,但說法各有不同。比較而言,魏晉時人鐘會的解釋相對清晰些,我們就拿他來參考。鐘會的解釋,保存在金代人李霖的《道德真經(jīng)取善集》中,其說云,“舉上三事,明有無相資,俱不可廢。故有之以為利,利在于體;無之以為用,用在于空。故體為外,利資空用以得成;空為內,用藉體利以得就。但利、用相藉,咸不可亡也。無賴有以利,有藉無為用,二法相假”。簡言之,有為體,無為用,二者是相輔相成的。從有無與體用的必然聯(lián)系的角度來看,任何一物既成其“體”之“有”,就必然蘊涵著可以為“用”之“無”,問題只在于“體”之“有”是看得見、摸得著的,而“用”之“無”要靠智慧去體悟。例如菜刀,最好用的無疑是最鋒利的,而最鋒利的無疑是刀刃最接近于“無”的。用刀的訣竅,則如《莊子》筆下的庖丁解牛,“彼節(jié)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。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”。牛的關節(jié)處自有空隙,刀刃又接近于無,以接近于無的刀刃游走在空隙之間,大概算得上用刀的藝術境界了。
毛筆之類的其他事物,當然也可以像體悟菜刀之“用”這樣去體悟。東漢蔡邕寫過一篇很有名的《筆賦》,其中說,“上剛下柔,乾坤之位也;新故代謝,四時之次也;圓和正直,?矩之極也;玄首黃管,天地之色也”。既賦詠出筆之“體”,也暗示了筆之“用”。從“體”上說,筆管是硬的,筆毛是軟的,像《周易》上剛下柔的乾坤定位;用毛筆寫字時,要不斷舔墨,就像四季的新陳代謝;靜態(tài)的毛筆既圓且直,筆毛呈圓錐體形狀,是一個規(guī)矩方圓的標志;筆管用文竹制成,黃而有斑,筆毛染墨是黑的,又像天玄地黃之正色。這些特征,規(guī)定了什么是毛筆之“體”,而其用卻在于筆毛柔軟能變化,改變“體”的靜態(tài),化入動用的流轉。為了強調動用時變化流轉的靈性來源,蔡邕想到了原材料,“惟其翰之所生,于季冬之狡兎,性精亟以慓悍,體遄迅以騁步”。古人用最冷季節(jié)的兔毫制筆,或許由于這時的兔子要御寒,體毛綿密粗長且潤澤,而蔡邕卻想到這時的兔子最狡猾慓悍、行動迅捷,以暗示毛筆的靈動之“用”,自有其靈性來源。
顯然,感悟毛筆與感悟菜刀的有無體用,意境上是大不相同的,這表明萬事萬物的有無體用之實相,只可觸類旁通,不可以類相推,機械比附,這方面的奧妙,大概只能依靠靈動的悟性去洞觀照曠了。而在古代的各種《道德經(jīng)》注本中,由這一章聯(lián)想到最多也最玄奧的問題,就是人自身的有無體用。如何通過這個有限的生命體去發(fā)揮無限無極的靈性、悟性之洞觀照曠呢?古人有古人的見解,今人有今人的體會,不模仿其經(jīng)驗,不羈絆于模式,則人人靈性皆能生根發(fā)芽,誰又有理由膨脹自己的“無”之“用”去遮蔽他人“用”其“無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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