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佩榮教授講解《道德經(jīng)》第八十一章：老子寫此書的目的（上）

第八十一章：老子寫此書的目的（上）

        這一集的主題是悟道與行道，我們要介紹《老子·第81章》。這也是《老子》全書的最后一章。我們先把原文讀一遍，

《老子·第81章》：信言不美，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辯，辯者不善。知者不博，博者不知。圣人不積，既以為人己愈有，既以與人己愈多。天之道，利而不害；圣人之道，為而不爭。

我們再用白話把它的意思說一遍：實在的話不動聽，動聽的話不實在。善良的人不巧辯，巧辯的人不善良。了解的人不賣弄廣博，賣弄廣博的人不了解。圣人沒有任何保留：盡量幫助別人，自己反而更充足；盡量給予別人，自己反而更豐富。自然的法則，是有利萬物而不加以損害；圣人的作風(fēng)，是完成任務(wù)而不與人競爭。

        這章先說前面三點，很有趣的：第一句“信言不美”，提到“美”了；第二句“善者不辯”，提到“善”了；第三句“知者不博”提到“知”，“知”就代表他要求“真”。所以“美”與“善”與“真”一開頭都出現(xiàn)了。事實上我們都知道，老子是道家的創(chuàng)始人，我們千萬不要以為道家是出世或避世的，不是的。道家活在人間，很勇敢地活下去。但是，他對于人間的價值觀，就是一般人追求真、善、美，他有他自己的態(tài)度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多時候你內(nèi)心有一種向往，但是表達出來是什么情況？知與行兩方面都要考慮，我們就分別來說明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句話是代表什么？“言”，你說出來的話，實在的話不動聽，動聽的話不實在。的確，說話與寫文章也是一樣，有些人寫文章文筆非常的華麗，詞藻非常的豐富，但你看了之后就發(fā)現(xiàn)，有點無病呻吟了。真實的話不動聽，但說出來會感動人。所以老子要告訴我們，他在《道德經(jīng)》里面所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話，沒有什么特定的人物、故事，什么個人的一種心情、感受，都不談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句“善者不辯，辯者不善”。你追求是善的話，代表什么？去實踐就好了，何必跟別人喋喋不休呢？你勉強說服別人有什么用呢？還不如自己去實踐。別人看到你行為的表現(xiàn)，這有時候是最有力量的。用行為來證明你的話是對的，這樣就不用跟別人多辯論了。一個人如果拼命辯論的話，恐怕他的用心就不是很正確、不是很善良的，他根本也不會考慮去實踐它。

        還有第三句“知者不博，博者不知”。真正了解的不會賣弄廣博，而賣弄廣博的不見得了解。在這里我們要特別強調(diào)，老子提到“知者”，“知”這個字值得特別注意。因為人的最大的德——它天賦的一種能力，就是認(rèn)知能力。談到認(rèn)知的話，一定要常常記得它的三個層次：區(qū)分、避難、啟明。老子提到“知”的時候，“知者”當(dāng)然是指悟道的人來說的，他就不用賣弄廣博了。事實上道無所不在，你再怎么賣弄廣博，也不可能代表你真的悟道了。真的悟道的話，到處都是道，你何必去賣弄呢？

        所以這三點都提醒我們：你追求真、善、美嗎？那要有老子那種標(biāo)準(zhǔn)的真、善、美。要談到“美”的話，還不如實實在在；談到“善”的話，還不如你具體去努力實踐，“上士聞道，勤而行之”；你談到“真”的話，還不如怎么樣？你真的重要的是要去悟道，悟道之后也不用多說太多了，也不用賣弄廣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接著有一句話是非常重要的，可以說是給老子全部的思想做了定性，那就是“圣人不積”，圣人沒有任何保留。什么叫保留？就是他對于人間的萬物的一切，他沒有任何積極的欲望，沒有想要去保存任何東西。很清楚，我們現(xiàn)在也知道一句成語，“生不帶來，死不帶去”，這八個字誰不會說呢？但是誰又真的懂它的道理，并且可以實踐呢？所以老子說“圣人不積”，圣人沒有任何保留。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圣人，就是：他什么都不積，只積德；什么都不求，只求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所謂的“積德”什么意思呢？就是我保存我的德，就是要發(fā)展它，就是要回歸到道里面去。所以道家絕不反對你行善，“天道無親，常與善人”，你所積的自然就配合了人性的需求，跟別人相處完全沒有問題。也就是說，外表上我跟別人來往，一定是屬于善人這個范疇，因為我不可能跟別人有什么競爭、斗爭的關(guān)系。記不記得“圣人執(zhí)左契，而不責(zé)于人”，手上握著借據(jù)，不向別人要債這些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在《莊子》書里面，《天下篇》提到老聃的時候，說他“以有積為不足”，“無藏也故有余”，就是我根本什么都不要保留。如果說你想要去留存什么東西，代表你有所不足。他什么都不要去儲藏，什么都不儲藏，代表他夠用得很，本身就夠了。人從道所獲得的德——本性與稟賦，本身就足夠了。你不用去向外累積很多知、很多欲，更不要去得到萬物里面各種復(fù)雜的東西。

        接著兩句話就是重點了。他說：“既以為人己愈有，既以與人己愈多。”這兩句話意思是一樣的。只是他反復(fù)這樣說，強調(diào)：盡量幫助別人，自己反而更充足；盡量給予別人，自己反而更豐富。他在說的不是物質(zhì)，而是精神的境界。如果是物質(zhì)的話，怎么可能我給別人的多了，我自己反而更多？比如假設(shè)我有100元，我給你30，我還有70；我給你60，我只剩40了。換句話說，是物質(zhì)的話，我給你越多，我剩下越少了。所有的物質(zhì)都一樣。但是請問：有什么東西是我給別人越多，我自己反而變得更多了？當(dāng)然是一種精神方面的資源。

        這一方面我倒是有一個親身的體驗。還記得2008年5月12日，發(fā)生了可怕的汶川地震。當(dāng)時有幾位同學(xué)正好在四川做生意，他們特地安排我在地震之后兩周，也就是5月26日，到四川綿陽給北川中學(xué)的學(xué)生做一場演講。因為在這次地震里面，北川中學(xué)受創(chuàng)嚴(yán)重，初中部的學(xué)生都罹難了，高中部的學(xué)生一千人左右，就逃到綿陽，借一家工廠的總部，當(dāng)臨時的校舍。學(xué)生們處在悲痛中，不知道該怎么辦，所以有人安排我到那邊做個演講。我一到綿陽，住進旅館，發(fā)現(xiàn)停水停電，然后看到那幾位請我去的企業(yè)家，每一個人都是蓬首垢面，面色黧黑。我見了他們第一句話就問：你們累不累？每一個人都說：不累。他們說不累的時候，我立刻想到老子這句話，“既以為人己愈有，既以與人己愈多”。他們是來救災(zāi)的，所以給別人越多，自己變得更多。這邊所講的當(dāng)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能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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